考生伪造清华录取通知书：闹剧外是农村父母的无力

除了努力干活挣钱，许多农村父母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辅导孩子，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再去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。生活中的奔波已经耗费了他们全部的心力，把孩子送到学校，让孩子按时按点上下课、不惹事，这就是他们所认为的“教育”了。

记者｜吴淑斌

有错别字的录取通知书

曹默第一次得知同村中有人考上清华大学的消息是在七月下旬，与住在老家的父母通话闲聊时被告知，“村里有人考上了清华”。

初听消息，曹默觉得有些诧异。他告诉本刊记者，自己平时在雷州城里工作，周末会回老家，“雷州市调风镇的某个村子，是一个小地方，非常典型的农村，镇上都没有高中，教育水平一般。那时好像也还没填报志愿，所以觉得比较惊讶。”但曹默转念一想，每年都听说湛江市、雷州市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，自己村子中在市里中学念书的孩子不在少数。想到考上清华的学生可能会更早地知道成绩和录取结果，便也不觉得是什么奇闻。

之后，不断有长辈往家族群中转发了曹某山与父亲手持“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”合影的照片，告诉大家这一好消息，“有出息，光宗耀祖”，并配上一个点赞的大拇指表情。曹默的朋友圈中有同村人发出村口拉着横幅的图片，横幅上写着“热烈祝xx村委会xx村学生xxx考上清华大学”。

曹默告诉本刊记者，这一喜事成了村子里的大新闻。虽然并不熟识，自己的父母也在路过时给曹某山家人道喜，曹某山的父亲“那几天经常在门口坐着，精神头非常好，情绪高，对村民都很热情”。曹某山家在村子里放了鞭炮，家门口也囤放着不少大红鞭炮，一天中陆续有人进进出出，并计划宴请亲朋好友。村子里一片喜气洋洋，村民们聚在一起时都少不了谈论几句，“夸孩子有出息”。

但事情突然发生了巨大转变。

8月10日，曹默的父母再次打来电话，模模糊糊提到“村里考上清华好像是假的，鞭炮都撤走了”。曹默以为是“提档失败或是调剂了学校”，并没有太放在心上。直到19日一早，微信里的所有家族群、本地群、朋友圈全都“炸开了锅”，无一例外地在疯传一段“伪造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”的视频，视频开头便是曹默熟悉的村口横幅和放鞭炮场景，视频中有人来到曹某山家门口囤放的鞭炮旁，用本地话说着“考上了清华，把这个最大的鞭炮拿出去村门口放”，紧接着是之前在群里已见过的曹某山与父亲的合照。只不过这次录取通知书被放大，通知书上的两个错别字被圈出——“高等教育”被写成了“高度教育”，“报到时间”成了“报道时间”。

何光是曹某山的初中同学，同样是调风镇人。他告诉本刊，8月初得知曹某山考上了清华时，“觉得非常非常惊讶，心里还有点‘酸’”。在何光的记忆中，曹某山的成绩“完全谈不上优秀，和我差不多，很多时候上课都不听的，居然逆袭得这么厉害。”中考结束后，何光和家里人都觉得自己的成绩“实在没有继续读书的必要”，就跟随亲戚到深圳打工去了。

得知曹某山考上清华大学是个假消息后，何光的第一反应是“好气又好笑”，“在我们这个小地方，考上清华北大真的可以说是光宗耀祖，从县到村的各级政府单位、村里的宗亲会都会给奖学金的，听说以前还有人带着大红花，前呼后拥在整个镇的街上游一圈。阵势太大了，一份假的录取通知书能瞒到什么时候？”何光告诉本刊，19日下午新闻的报道将事情推上了风口浪尖，许多在深圳的同事知道自己是雷州人，还发来微信询问。

调风镇镇长陈某汉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到，8月7日，曹某山所在村的村干部将录取通知书发到当地的政府工作微信群里，自己发现通知书上有错别字，觉得不真实，就给湛江市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打电话，核实后发现通知书是假的，便赶紧让朱某不要再传播此事，将村里的横幅撤下。随后，曹某山的父母与他共同在网上查询了高考成绩。

湛江市教育局工作人员告诉本刊，通过高考查分系统核实后，考生的真实高考成绩为235分，录取通知书确实是伪造的。

“这不是一起好笑的闹剧”

网上有许多人觉得难以理解，曹某山的父母但凡平时多关注孩子的成绩，多和老师沟通，不至于轻易相信了这个破绽百出的谎言。

但在曹默看来，在农村，这是“很正常的事”。曹某山所在的村子位于广东省湛江市雷州市调风镇。其中，湛江是地级市，而雷州市是其下属的县级市。曹默说，虽然位于“富裕的广东”，但湛江在粤西，自己的村子更谈不上公众普遍认为的“富裕”，留在村子里的人大多数务农、打鱼或是做零工。

2018年，雷州市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13002.97元，低于同年的广东省农村人均可支配收入，不到广东省城镇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三分之一。

黄莲莲是调风镇的一名中学教师。和曹默一样，她比网友更早地得知曹某山“考上清华”的消息，也更早知道这是一起闹剧。谎言被戳穿后，她觉得“心里很不好受，感到了农村父母的无力，这不是一起好笑的闹剧。”

黄莲莲已经任教十二年，她告诉本刊，调风镇上唯一的中学只有初中部，没有高中。镇上学生中考完如果打算继续读高中，需要到雷州市或是湛江市的学校，这是一笔开销，也让孩子离父母更远。黄莲莲说，在七八年前，初中没有毕业就到珠三角打工的学生不在少数，“十五六岁的孩子，‘不会读书就去打工’的想法很正常，家里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，亲戚相互带着，去得最多的也就是珠三角一带。”

近几年，她感到父母对教育有所重视，不再像以往一样顺其自然，初中辍学的学生越来越少。“家长自己也会说，要让孩子上大学，可以改变命运。”在镇上，如果学生中考能够考上雷州市或是湛江市里的好高中，父母会觉得放心了不少。黄莲莲记得，以前镇上有学生在雷州市上学，考上了省重点中学湛江一中，“父母到处报喜，请客吃饭，觉得孩子的未来应该着落了。”

但改变只发生在理念上。“讨生活就已经耗费了不少农村父母大部分的心力，除了努力干活挣钱，他们不懂得自己还能如何辅导孩子的学习，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再去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。”黄莲莲给我举了一个自己印象很深的例子，几年前自己担任初三班主任，一名男生的父亲在三年里终于来参加了一次家长会，这位父亲多次向黄莲莲道歉，“我太忙了，孩子就拜托给老师管教了”。得知孩子成绩还不错时，家长开心地问她，“以后是不是可以考上大专？”黄莲莲啼笑皆非，才发现这位父亲并不知道大专和本科哪个的录取成绩更高。“他们不懂，就只能把一切交给学校。把孩子送到学校里，让孩子按时按点上下课、不惹事，就是他们所认为的‘教育’了。”

黄莲莲提到的学生家长在县城里的家具厂工作，每个月只有3天的休息日，请假就会被扣除当天工资和全勤奖金，即使是住在村里，也只抽空来了一次家长会。“如果孩子是在县里或市里的高中上学，家长与学校的联系中介几乎只剩孩子。新闻里说，曹某山在家里比较懂事听话，帮忙做家务。父母比较信任孩子，如果孩子平时虚报成绩，父母不起疑心的话，也不会去做更多的核实。”

曹默告诉本刊，曹某山的父母文化水平不高，在村里干农活或是打零工，其父亲曾经借钱与人合作承包池塘养虾，“是很普通的农民，做的也都是一些早出晚归的辛苦活，很不容易。”曹默告诉我，许多人质疑曹某山的父母为什么对孩子的学习情况一无所知，但自己完全可以理解。曹默的父母六十多岁，常年在村子里务农，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雷州市，“他们不知道高中的文理科分别有哪些科目、考上清华大学需要排在全省什么水平。”曹默在镇上的中学读完初中后，在雷州市里读了高中并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，父母只知道自己“高考考得一般，不过可以去一所上普通的大学。”

网络上充斥着以此事衍生出的段子和对曹某山一家的嘲讽，让曹默觉得“心情复杂”。曹默说，闹剧并没有带来太大的经济损失，网传的曹家杀猪宰牛、宴请村民、父亲气晕“都是假的”，曹家尚未设宴就已中止庆祝活动，村民也没有给曹某山家“包红包”。

伴随着伪造通知书新闻而来的是曹某山离家出走的消息。一度热闹的曹某山家大门紧闭，村口的大红横幅也被撤下，曹默感觉到村子里似乎充斥着一丝尴尬的气息，村民们心照不宣，在公共场合避免谈及这件事情，尽量回避与“高考、录取、大学”等有关的话题，避免刺激曹某山的家人。8月20日，调风镇党委书记黄祖腾告诉本刊记者，村里已与曹某山取得联系，确认了孩子的安全，希望他“改正后能从事情里走出来”。

（曹默、何光、黄莲莲为化名）